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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风雨老三届)短篇

2022-12-13 07:25来源:网络本地 0人已围观

摘要闻知你写作“在美中”的小说,心生感慨。他一身破旧的衣衫,却是穿得十分整洁,头发梳得很是整齐,说...

海南来信(一)

作者 王维正

早上打开邮箱,一封来信赫然在目一一

老同学:

近好!闻知你写作"在美中”的小说,心生感慨。现将我早写下的一篇却又无处面世的文章发送于你,斟酌使用。

切盼南来一聚。

顺致教祺!

同窗 丌峰三亚

即日

我急忙打开文件。标题是:梦断当年

一一献给老三届命运不幸的校友

(一)

1972年的夏天,我从学区被抽调出来,做下乡住村的干部,来到同窗手足宋福生他们村里。老同学久别重逢,一人一拳,问长问短。他一身破旧的衣衫,却是穿得十分整洁,头发梳得很是整齐,说笑中充满活力,还是在校时的那个样子。我问他生活情况,他平静地说,穷吧,都一样。然后又笑起来,牛奶会有的,面包会有的,一切都会有的。

几天后,他约我到家吃一顿饭。我知道他家道困难,怕给他增添破费,便执意推辞,他一下子发起火来。

中午时分,我按时来到福生家。小院打扫得干干净净,窗台下种着一畦步步高,开得正欢,鲜艳悦目。没有想到的是,他的房子竟然是这样糟糕。不大的一间房子,一门一窗,前檐高低不平,窗户向后倾斜过去,如同汽车驾驶室的坡度。他看见我来了,急忙跑出来。迎我进门时,特别提醒:家地低,小心闪腿。

我一边坐回炕里,一边说:"这房子是危房了,应该翻修了。不然遇上地震暴雨很不安全。”福生说:“是的。过上一二年稍微有些收入再弄吧。”

他媳妇儿身材瘦小,眉目清秀,是从四川逃灾过来的,还不熟练当地话,所以只是笑着侍弄饭菜,不怎言语。

很快,饭好了。炖豆腐素糕,过节的伙食。福生给我盛了一碗豆腐,又切了几小块素糕放在盘里,又把一个盛着一些胡油的碗放到我的面前:“没油,给你吃不成炸糕,素糕沾素油,赛如活神仙。也挺好。吃吧!”那素糕金黄,素油喷香。"挺好,挺好!我就爱吃炖豆腐素糕。你也快吃。”我俩边吃边聊,对好日子的到来充满信心。"面包会有的,牛奶会有的,一切都会有的。"俩人异口同声,边笑边说。我吃得很香,但福生始终没沾一点胡油,那是专门招待我的。

后来的日子中,福生和我谈他的梦想:或当医生,已经开始读医书;或走工地,好运气转正;或出去念书…总之,要活出个样子来,给老婆孩子有好日子过。他对前途始终没有怀疑,自信满满。

年底,我完成住村任务。要离开时,和大队支书说了一些希望的话。希望有机会给福生一点出路,他除了家庭成份不好,哪里都好。毛主席也说了,不能唯成分,出身不由自己,重在政治表现。他是优秀人才,不应该埋没掉。老支书长叹一声,抓住我的手:“我和你的想法完全一样。多好的后生呀!有知识,有能力,有热情,有活力,乐观上进。要不是成分高,我就给你打保票了。可是…尽力吧!”我说,我理解你的顾虑,尽力吧。

……

一幌又一年过去,转眼就到了1974年的春节前夕。腊月的小年过后,过年的气氛一天天浓厚起来。

一天近午,福生来了。帽子上眉毛上全是冻白的霜雪,如同一位圣诞老人。他从自行车上取上东西,进家放在地上,急着到火炉旁烤火,搓着手,说:“今年不错,给你带了二升生豆芽的小黄豆,还有些吃饺子的萝卜,还有些黄米,一只鸡。东西不多,也是兄弟的心意。你不嫌弃吧?啊呀,今儿个天气越冷。”我说:“什么话!你穿得太单薄了。”我分明地看在眼里,他穿着一件很旧的小皮袄,一件薄薄的棉裤。零下二十多度,能不冻吗?还要给我送年货来!

他的神情再不如以往灿烂,老是有一种抑郁忧伤包含在其中,说话也不如以前多了。

他说今年推荐上大学,队长和王支书很上心,但大队会议上最终没通过。原因是还有另一个六九届农中生,出身好,虽说没上一天中学课,但是政治条件好,决定让他走了。我说:“不要失望,明年不就轮到你了?""也说不准,我的家庭成分就像一团乌云罩着我。”"别这么忧心忡忡,国家有政策,高校招生不限制出身,就像我们上中学一样。”"政策是人执行的。”他很勉强地笑了一下。

我要留他吃饭,他说顾不上了,还要去卫生站买药,母亲病了。

临走,我妻子给他挖了两碗大米,装了五斤包饺子的精白面。我拿出两包海河烟,还有20元钱给他。他坚决不要。我斥责他:“就兴我吃你,你就不能吃一点我的东西?钱算借你的。过年费钱,母亲又病了,没钱怎行?我总算每月能领30多块钱吧?"他接受了,但是那一双忧郁的眼睛看着我:“我什么时候能还上呀!”"别想这些,给你拿就不考虑还,弟兄们现在能花开就好。"

他匆匆地走了,骑着自行车的背影消逝在白雪皑皑的路面上。

……

1976年7月的一天,学校的小高突然告诉我:宋福生跳井了!

我如同五雷轰顶,脑袋一下子炸开了!不由得瘫坐在椅子上,问:"什么时候?死了吗?死了吗?"“三天了,死了。”

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,我的可怜的同学呀!

我交待了一下工作,骑上车赶紧赶过去。

那个破败的小院死气沉沉。推门进去,弟妹在炕上躺着,脸就像白纸一样。见我进来,勉强着支撑起来。我双手扶住她那瘦削的身子。她一声"峰哥一一”便扑在我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。我的眼泪也无声往下流。

"素贞,哭吧!哭出来!”

哭过一阵儿之后,素贞从柜子里取出一张纸來给我看:“已经埋了。这是他最后的话。”

我擅抖着手接过来,纸上写着:

素贞,一万个对不起!我珍惜我们的相遇,痛惜今天的分离。素贞,请你理解,我实在坚持不了了,看不见一点儿前途的希望。你从千里之外来到我身边,结果过不上好日子!我只能耽误你一时,不能耽搁你一生。你才23岁!好在我们还没有孩子。我走之后,你就回四川去,再找一个能够疼你的人…我在那边为你祈祷。

峰哥多年关心帮助我们,我们不管到了哪里,也不能忘记。前后算起来,峰哥资助过的钱,还有80元没有还上。今后如果有了能力,一定替我还上……

我的心再一次擅抖了!面对眼前这位举目无亲的弱小女子憔悴的面容,我再也无言以对。我这个以在课堂上滔滔不绝而著称的语文老师,竟然来不了一句话安慰这位苦命的弟妹。

临告别时,我做了对素贞下一步的安排,又放下30元零用钱。

天空灰濛濛的,要下雨了。

我的眼前又是当年那个青春活泼的宋福生。

1963年秋天,我和宋福生考到了美岱召中学上初中,编在了一个班。按照升学成绩,我俩又被班主任委任为班干部。我当班长,他当学习委员。

他长得很英俊,高高的个子。衣服上打着很多补丁,但是很干净。他把头发总是梳得特别顺溜。他走路很快,说话干脆响亮。他酷爱文学,爱唱歌,爱写诗,身上散发着一种浪漫的青春气息。每次考试,他都是全年级300多人中总分第一。但他家是逃亡地主成分,享受不上助学金,生活非常艰苦。

一个周六的晚上,宿舍里的同学各行其事。福生把棉裤翻过来捉虱子。我惊奇地发现,这是怎样的一个棉裤里子呀!竟是用好多种花花绿绿的布头布片缝接在一起,然后再剪裁成裤里的。那些隐藏在缝隙里的虱君子,像变色龙一样,以同样的颜色住在里面,不让人发现。他见我一脸的好奇,平静地解释道:“没有布票扯布,我妈只好这样辛苦地拼凑。我将来能有出息的话,一定补报母亲这份厚爱。”我说:“你肯定能做到。现在是咱们国家暂时的困难,日子一定会一天天好起来。”"我相信!”他说得很坚定。

后来,我发现每次吃完饭后,福生就忙着帮炊事员收拾饭桌、打扫餐厅。我问他为了什么时,他对我说:“一来是做好事,二来如果有剩饭,可以吃一碗。”说完神秘地一笑。

再后来,学校的伙食渐渐好转,每周要吃两顿豆腐汤大馒头。一人一个半斤大的白面馒头,我们叫小枕头。我又发现福生每次都是只吃半个,剩下半个拿回宿舍晾起来。我又问他时,他说家里有个3岁的小妹妹,没得馍馍吃。攒下来,回家时带回去。

……

福生在班里很有威望,老师们也特别看重他。班主任伍老师常常在班会上说,你们谁能像宋福生一样勤奋努力全面发展,将来一定是国家特别优秀的人才,一定大有作为。谁也不要以为家庭出身好就进了保险柜。毛主席说过,出身不由自己选择,但前程完全靠自己奋斗。伍老师的教导,给了全班同学很大的激励。福生自然信心百倍。

初二第二学期,我被抽调到学生会担任政工部当部长,福生接替了班长的职务。他经常独出心裁地开展各种活动,整个班级生龙活虎,各项评比样样领先,连续评为优秀班集体。福生成了全校的偶像,女同学私下议论的白马王子。

我负责的学生会政工部,有一项内容是晚上检查各班的纪律。特别是对在就寝铃响过后不按时回宿舍的,或者在熄灯铃后宿舍里有说话的,都要加重扣掉纪律分。

记得一个周日的晚上,我和政工部另一位同学例巡各班。走到我们班教室前面时,发现有隐隐的光亮。轻轻地推门进去,却见福生用报纸遮挡着煤油灯,正在聚精会神地读书。我走到他的身旁,他才发现了我。他正在读《欧阳海之歌》。这是一本新近出版的纪实小说,由郭老题写书名。全国的大学中学一时掀起了一股"读欧阳,学英雄"的热潮。

福生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向我解释,说明天的班会上要进行读书心得交流,我需提前列几个发言提纲,不知道就晚了。"好了,写完了,回吧。”

我没说什么,也不能再说什么。心里只有敬佩。

……

1966的夏天,大地郁郁葱葱,大青山蓝得耀眼。

很快就到了中考前夕。初三的毕业考试已经完毕,毕业相也发到手中,就要上中考试场一展身手了,我们都有充足的信心。福生更是满腔豪情。他说要上师范,师范再不用花钱。

突然,文化大革命爆发了。中考高考停考,福生成了黑五类,搞运动没有他的位置。

他渺茫地回到家乡,当起了地道的农民。

但是,他还有梦。

……

福生自杀一个月后,公社在学校教室召开全体党支部书记会议。我在会议的休息时间,找到了老支书,想了解一些另外的情况。我问:“今年招生的时候,福生很高兴地和我说,今年有希望,已经报到旗招办了,他报了北京中医药大学。怎么就这样了呢?”王支书又是长叹一声:“多好的后生啊!多可惜啊!本来今年很顺利,谁承想,最终节外生枝,又让外公社的"张铁生"给顶下去了。这是多大的打击啊。我们几个大队干部为了安慰他,就决定让他当大队会计,再等机会。可是人强命不强,又叫公社给卡了。理由是,一个大队的财务大权怎么能交给地主子女呢?你们的阶级斗争意识哪里去了?什么阶级斗争意识,我打了十几年长工,当了二十年支书,我就是看每个人做人怎么样。福生七八年如一日,照顾五保老人张奶奶,别人做到了吗?他老子仅仅是个除了一顶帽子什么也没有的逃亡地主啊!如果他不跑出来,连个富农也不够。这就害孩子几辈子吗?出事以后,那张奶奶是哭昏过几回呢!这算什么阶级?"老支书眼里噙满了泪水。“你说这年轻人,坚持八九年了,再不能挺几年吗?机会总还有吧?天下庄户人为主,怎活不是一辈子。别人能当农民,你就当不了?唉一一,怎就一声不吭地走了呢?”

我说:“他是有梦想的人啊!"

我握了握老支书的手,默默地离开了学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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